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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新闻周刊

（ID: chinanewsweekly)

作家：徐德远

陈直可能又要换使命了。

昔时的两年多，他任职于石家庄一所处事学院的校刊剪辑部，主要细密校对、排版。一周五天，早八晚五，每月不到五千块，但学校提供家属楼的住房，不消交租，学生食堂也有低廉的饭菜。总的来说，他挺景象这么的生活，衣食无忧，舒适过剩，以至于体重都增长了十几斤。

这亦然他迄今为止作念得最久的一份使命了。之前的十几年里，他曲折于北京、江苏、浙江、广东和福建，在多样各样的工场里充任着螺丝钉，时期最长的也才待过半年独揽。

陈直。（图/本文照相：徐鹏远）

只是再过俩月，现在这份使命的协议就要到期了，他不明晰我方是否还能留住。这让他有些暴燥，通常都有下一秒便会被解雇的担忧，何况他以为，若是只靠我方，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条目相仿的使命了。

好在上海某出书集团递来了橄榄枝，成心提供给他一个惩办贵府的使命，他大致下个月就会昔时了。

欢喜与哀吊

新使命的契机源自一册书。

本年5月，陈直翻译的《海德格尔导论》由铸刻文化和上海文艺出书社长入出书。这是好意思国粹者理查德·波尔特写就于1999年的一部文章，对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想想进行了举座轮廓和新颖读解。陈直从2021年启动翻译，两百页独揽的内容，断断续续用了四个月时期。

陈直翻译的《海德格尔导论》。

译作的责编了解陈直的情况，主动帮他寻找顺应的使命。最启动研究到的是一所大学的藏书楼，然则待遇一般。陈直还是作念了多样预备，他考了驾照准备去开网约车，还在外卖平台上恳求了骑手阅历。其后，出书社的教悔打了个电话给责编，暗示可以推选一个岗亭给陈直。

其实，陈直现在这份行将到期的使命也跟这本书关连。2021年11月，完成初译的他在豆瓣的“海德格尔小组”里发了一个帖子，称我方是别称农民工，翻译了一册形而上学专著，想研究出书事宜。几天之内，帖子爆火。媒体就地跟进，某新媒体平台以《一个农民工想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外的事》为题，发布了对他的采访。

由此，陈直成了一个热门。他像许多踏足写稿限制的膂力服务者以及自甘艰难、持着追求的瞎想目标者相通，作为被猎奇或者被疑望的对象。以致，他的名字传播得还要更远。2023年，现谢寰宇最为破圈的、闻明的形而上学家斯拉沃热·王人泽克，在我方新书的前言中热沈飘溢地写下了这么一段话：“咱们应该庆祝像陈直这么的名胜——他们诠释了形而上学不单是是一门学科，形而上学可以一刹中断咱们日常生活的程度，让咱们产生困惑……今天，咱们应该说：让一百个陈直推敲形而上学——只好这么，咱们智商找到开脱咱们不幸逆境的前程。”

天然，这是后话。但一份来自石家庄的口试邀请，照果真那篇报谈刷屏不久便送到了陈直眼前。传闻深爱激情网，学院教悔那时讲了一句话：“这个陈直让他不要那么艰巨，每天干完12小时还要去搞形而上学。”

但代价不是莫得，尤其是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间，成为焦点的同期也就意味着不得不随时继承检视与评判。《海德格尔导论》出书后，陈直再次被东谈主们记起，他接受了几个采访，愈加齐备地将我方罗列于公众目下。关联词批驳相继而至，锋芒主要聚合在他与家庭的关系上，有东谈主说他对妻儿太过残忍，有东谈主说他枯竭担当和包袱，还有东谈主说他就不该授室生子。其中一些驳诘袭击更为蛮横。

为此，陈直一度堕入了烦躁与胆寒之中。他懊丧我方不会谈话，概况冒犯了些什么，也有点后悔让太太一王人曝光，遭受不必的连累。“那么多东谈主骂，如故有些难以承受。”他推掉了后续的采访邀约，刊出了我方的豆瓣账号，只但愿风云可以早少许昔时。

不外，撤回过于极点的哀吊和欺侮，陈直以为有些品评或多或少如故有着一定的合感性的。他并不认为公众对于我方的表露与判断全都是一种扭曲。“我对家庭方面照实不是非常趣味，我以为个体性的生活更好少许，比家庭生活更好。”

他东谈主即地狱

对陈直来说，成婚立业从来都莫得成为过他的东谈主生经营。或者可以说，他的东谈主生就莫得什么具体的经营：“可能我是比拟不切执行的东谈主，到现在三十几岁，我对畴昔也空匮想考空匮经营，这方面我是比拟愚蠢的东谈主。”

从前打工的时候，陈直只干散工，经久的活儿，他干不下去。散工的工资如期结薪，比经久工略高一些，但真想挣钱得靠加班。他莫得那么拚命，赶上莫得休息日的厂子，哪怕扣钱也要给我方请几天假。“执行上我也通常感到我方可能有些懒惰，然则我又以为若是把通盘的时期、元气心灵都专注于某个事务性的使命，有些不太值得。”

难以融入群体，是陈直怠倦使命的另一重成分。他为东谈主孤介，从不进行主动调换，即使拼凑启齿，三两句也便词穷。但再缄默，时期一久都会被东谈主意志，这让他更不舒畅，以为我方堕入了排挤之中。他因此而患上过口吃的罪恶，严重的时候，连一些最常用的词都讲不出来。

他也曾也尝试过调养我方，为了至少幸免一些鄙视，只是终究失败。来学院的这两年倒是有些编削，口吃好了少许，偶尔还被叫去参加一些饭局。不外也仅此资料了，他仍旧千里默，独往独来：“我嗅觉（共事）他们以为我是个笨蛋相通。”

“若是可以不消跟别东谈主进行各个方面的战役，我如故比拟可爱这种景况。”陈直认可萨特的那句“他东谈主即地狱”，他不想与东谈主产生打破，却又空匮兴致将彼此的网络处理清翠。一切都是浪费时期，只好一个东谈主的生活才“愈加关乎咱们本身的执行的问题”。

陈直目前居住的学校家属楼。（图/本文照相：徐鹏远）

是以他也莫得想过组建家庭，像大大都东谈主那样去寻找另一个东谈主的随同。关联词母亲是横亘在其中的羁绊，他绕不开，也不忍绕开：“若是我不授室的话，她会额外倒霉。因为在农村，她的男儿不授室，她可能会遭受相近东谈主的一些坏心算计，以致言语袭击。我妈早年是比拟不幸的，经历过许多祸害，我但愿她后半生能够更好。”

于是2020岁首，他接受了相亲的安排。女孩是归拢个县的，两个东谈主很快领证，在故我摆了酒菜、拜过宗祠，婚就算结罢了。婚典的日子他忘了，只铭记是年底。这是他对东谈主生的一次妥洽，是他为母亲作念出的葬送。

对于授室的初志，陈直从不守密，他险些在每一次采访中都有说起，而这些证实不可能涓滴不被太太看到。“之前有一些记者也跟她说了。”天然太太一直莫得说过什么，但陈直明晰她笃定还是知谈了，“她可能照实会有一些失意，但亦然能够相识的，不是不成接受。因为咱们是相亲，不是因为情怀。何况我妈对她还可以，我和她也不存在什么矛盾。”

婚配里的陈直会给太太作念饭、洗衣着，他性情也好，基本不会生气不悦，对许多事都很宽厚，他还会坦率地跟太太诉说一些真实的想法，尽管在琐碎的日常以外，他们莫得太多共同的话题。

最大的辜负在孩子身上。婚后一年，太太剖腹产诞下了一个男婴，对这个骨肉继续的新人命，他莫得太热烈的嗅觉。孩子出死后就一直被留在故我，随着奶奶长大，陈直每半年且归探听一次。太太有想过把孩子带在身边，但他以为这么就挺好的。

死字通向形而上学

有些时候，陈直也以为我方作念得太差，对家东谈主有所傀怍。但他窝囊为力，至少目前只可如斯。“我在现实生活当中搞不定，莫得办法，不知所措。这跟我的性格有一些关系。”

他往往会想，若是不是那样一个童年，我方也许不会是这个形势。那是一段创巨痛仍的经历，充满了压抑和倒霉：“我从小身处在恶劣的环境之中，经久经历家庭暴力，是以受到额外多的创伤。”通盘的戕害来自父亲，一个他不肯再去拿起的东谈主，但他的内向、敏锐、荒凉和虚空却像阿谁东谈主投下的阴影一般，永恒隐敝，挥散不去。

因此他也惦记相似的宿命延续到下一代身上，天然对于孩子，他并莫得迥殊热烈的情怀。“我可以说是一个父权制的受害者，我笃定是不但愿我方成为父权制的代表，是以我能够作念的最佳的事情，便是尽可能减少我（对孩子）的影响。”

直到二十多岁，陈直才从父亲的阴雨中彻底逃离，在此之前，他无数次预见过死字。这既是一种源于现实遭受的蹙悚，亦然一种存在风趣上的质疑与追问——死是什么？生又是什么？东谈主为什么会被抛掷到这个世上？每个东谈主又为什么会降生在各自不同、荣幸相异的时空中？

2008年，陈直考入了杭州一所二本大学，他启动成心寻找种种困惑的谜底。起先，他阅读的是数学、情绪学、语言学等册本，所获不大。在他看来，这些学科都莫得涉及最根柢的层面。于是，经过康德、费希特、黑格尔和叔本华，他又转谈投入形而上学，一齐摸索，终于发现海德格尔——这个德国东谈主一世都在想考着“为什么一切都存在着，而不是一切都不存在”。

陈直从前全都莫得战役过形而上学，他像推开了一扇春光乍泄的窗子相通，贪念地呼吸着每一口簇新的氧气。烂醉其中的他把一切都扔到脑后，每天泡在藏书楼里，不去上课，也不去教师。学校不会应允一个学生的苦楚，大二暑假刚过，他便收到了劝退的见告。

如今回头去看，这无疑是陈直东谈主生的一谈分水岭，日后的一些艰巨本事，他也生出过良晌的懊悔。不外那时，他莫得任何耽搁就接受了。“我那时只想读形而上学，其他事情都岂论不顾，离开学校，我可以愈加解放地自学。即便我有阿谁学历，我在社会中如故会遇到许多难题、有许多禁锢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退学后的陈直仍旧轻浮在形而上学的寰宇里，萨特、克尔凯郭尔、胡塞尔、德勒兹、列维·施特劳斯与活水线共同组成了他的生活二重奏。天然，他不会和别东谈主聊起形而上学，在一群农民工中间，这不是一个顺应的话题，何况显得太过异类了——他还是施展得像是一个异类了。

形而上学给了陈直许多全新的训诫，他感到我方似乎正在脱离支吾，一切变得透澈而可以相识。但同期，形而上学也带来繁重的无力。他的学问基础在那些玄奥晦涩的语句面赶赴往掣襟露肘，有时想写少许对于形而上学的文章，最多不外几百字就写不出来了。膂力服务又在争抢着有限的时期和元气心灵，生活随地散乱，智识天然更成奢想。2017年后，有三年时期，他都不再碰形而上学，书扔了，札记也删了。

执行性生涯

2021年，景况糟糕的陈直抗击着爬了起来。他预见我方最启动战役形而上学时的憧憬，预见对相识的企望，预见对真义和全新自我的渴求，这些方案都还莫得完成。他从头启动阅读，作死马医地翻译起了《海德格尔导论》。

只是时于本日，他如故会时不常地“拔除”形而上学。“我通常性地心里额外暴燥，不想去想考什么形而上学，因为莫得风趣，它对很具体很现实的生活不成产生匡助。形而上学的东西也额外无聊额外难题，要资料，要头疼，有时候我很万古期都不会主动去读。”

暂别形而上学的日子，陈直会刷刷知乎、B站或者抖音豪爽时期。最近有段时期他就没怎么进行过阅读，未必在抖音看到了一条告白，入了短剧的坑。“我之前知谈，然则莫得看过，这半个月看了一些，嗅觉让东谈主额外松驰额外爽。”

但愉悦的同期，他又有些负罪感。在他的相识中，形而上学的风趣便是将东谈主类的生活方式，从日常、平淡、微薄的景况转念为愈加高阶、深千里、根柢的景况。而他我方，之是以千里陷在即时的文娱中，昭着是还没能达到这么的田地。

陈直现在住的所在，被算作书斋使用的那间房子里张贴着一张释迦牟尼像。他从2015年独揽启动读一些宗教的东西，天然一知半解，却迥殊信赖这位先知——作为王室太子，他可以断然放胆掉阳世间的一切，终而修悟成佛，抵达了执行性生涯。

执行性生涯，是陈直我方创造的一个说法，鉴戒自海德格尔的“本真生涯”。这是一个颇为抽象的观念，只言片语难以说清，以致它还不成算是一种观念，因为陈直我方也无法给出一个单一的具体、凝练和正面步地。关联词其所指向的旅途却似乎甚为廓清，那便是脱离并特出一躬行体性的、社会性的、世俗性的生活。

他对宗教的兴致越来越浓了。旧年，他读了一册《阿姜曼正传》，又被这位一世谨奉梵衲行（注：释教的一种修行方式，服从住清静处、常讨饭、着百衲衣等十二项行法）的泰国丛林禅师所感染，对苦行有了更大的认可。

他也曾动过落发的念头，一个东谈主跑去了一座寺庙。效果让他有些失望，何处有多样程式规整的典礼，在他看来都是迷信资料，并不属于信得过的梵学。“宗教是对咱们本身存在的一种更透澈的相识，它是非常想辨的，而不是要去信仰什么。”

经此一事，他对落发再无冲动。但宗教的感召力和指引性还在，若是可以的话，他但愿畴昔我方能从世俗生活中退隐，走一条宗教的谈路。“这是一个比拟瞎想的景况，执行上至少在畴昔十年之内是不太可能发生的，以致也有可能全都不会发生。”是以目前他给我方立下一个中谈的决心，包括但不限于：不喝酒不抽烟、不吃喝玩乐、不去文娱步地、每天破耗20元以下、就寝时期放弃在7小时以内、每天至少内不雅半小时或一小时。他称之为“现实目标的苦行目标”。

此前不久，出书方为《海德格尔导论》作念过一场新书共享会，请来陈嘉映和孙周兴——两位中国最顶尖的海德格尔推敲者——与陈直对谈。行为的临了，孙周兴挑升讲了一段话送给陈直：“要活着，活好了，然后才是形而上学，才有可能有形而上学。不要把这个事情搞反了。活下来，活好了，这是第一位的，每个东谈主都相通。为了所谓的形而上学，为了某种瞎想活得七死八活的，把我方的生活搞得惨兮兮的，这是不合的。”

对于孙周兴所说的“活好了”，陈直不太明晰究竟该如何相识，他不知谈这里的“好”是以什么作为轨范来计算和判断的。他很感谢这位前辈对我方的关注，但这段话他无法全都认可：“天然他说得也没错，若是生涯额外艰巨深爱激情网，可能其他事情往往也作念不了。但我以为只是这么如故不够。所谓的执行性生涯，可能便是要把我方搞得额外垂死的景况。”